番外5 逿雨落雪地生霜(兼请假1天 ) (第1/2页)
过年事情太多了,刚回到家里,更新肯定来不及写了。明天正常更新,会有正式章节+番外(昨天演讲的完整版,昨晚改文到1点多,实在死磕不动了)。老规矩还是放一篇以前写的东西——
逿雨落雪地生霜
寒潮袭来,气温陡降,老家的亲友,纷纷转发要下冻雨,路面可能结冰的政府通知;赣州的同学,则用大雪纷飞的照片刷屏朋友圈。所幸我人在深圳,加一件毛衣即可御寒。平话(福州地区方言)里描述雨雪降临,所用的动词迥然而异——雨,是逿(音荡)雨;雪,是落雪。都比普通话里由方位词延伸出来的“下”字更为生动,也更能勾起人的回忆。
逿,通“荡”,古汉语中又有“落下”“掉落”之义。平话里丢东西是“拍逿”,迷路是“拍逿路”——与广州话“逿失路”大同小异。逿雨,就是乌云的口袋没扎紧,雨珠子掉落一地。这不比干瘪瘪的一个“下”字活泼多了?老家四季分明,雨水规律,春天逿“雨囝”(音样,小雨、雨丝),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夏天雨“大逿”,多挟台风,撞门袭窗;秋冬逿冻雨,绵柔无声,却凄神寒骨。其中只有“大逿”让人又爱又怕——爱它驱散暑气,能带来好几天的清凉;怕它停电停水,还毁坏菜果。小时候每逢“大逿”,心里就会想会不会“作大水”(发洪水)?大水会淹到电影院的第几层台阶?水面上会不会有人划着船来来往往地送人?还有最重要的,明天还上课吗?想着想着,就慢慢睡着了。其实年年台风年年“大逿”,我真见到大水淹到登高山脚的电影院,不过两三次。
印象最深是在初中,上游水库开闸泄洪,我半夜被叫醒,跟着家人去帮舅舅把他小超市里的货物搬到二楼。那次水真大,饶是小超市地势不低,还被淹了半层楼。有个同学家里在菜市场开粮油店,地势低洼,又睡的死,没听到警报,察觉的时候,床都漂了起来。至于老家其他季节的雨,在我记忆里,已经“泯然于众”了,毕竟对于一个南方山区里的小城来说,雨实在再普通不过。
但是,雪不同,雪是罕物,是贵客,是天空对大地的问候,是难以期遇的奇迹——所以把活泼却有些气壮声粗的“逿”字给它不合适,只有温柔而清脆的一声“落雪”,方合它轻盈的气质。痴长三十多年,我见过南京的雪,见过BJ的雪,还见过“雪的故乡”东北吉林的雪。我见过“撒盐空中差可拟”,也见过“未若柳絮因风起”,还见过“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但哪一场雪,都比不上读高二时,落在老家县城的那一场。
那天早上五点多钟,我就被母亲叫醒:“落雪了,快来看。”我朦朦胧胧地爬起身,套上毛衣,来到窗户旁边——天还是蓝黑色的,只有远近人家的几点灯光在寂寞地守望,哪里有雪的踪影?母亲一把拉开窗户,寒风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子,刁钻地往衣服的缝里藏,不过我也确实看到了雪:一粒粒,细如米,夹着雨,斜着飘。我失望极了。那时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福州,但是精神上却早已随着书橱里的文字,飘荡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风吹雁雪纷纷”“千树万树梨花开”“独钓寒江雪”“风雪夜归人”“雪拥蓝关马不前”……只是课文里的雪,就已经足够让人心驰神往的了。何况还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贾宝玉踏雪乞红梅”,甚至推理侦探小说都有一种经典的环境设置用雪命名——“暴风雪山庄”模式。雪在我心中,可以是浪漫的,可以是壮美的,可以是傲慢的,可以凄绝的,可以是孤愤的,可以是神秘的,甚至可以是贫凉的……唯独不该是这样,零零星星、畏畏缩缩、踉踉跄跄,甘做雨的附庸,全无一点骨气,简直是个笑话。难道这小城就不配落一场痛痛快快的雪?
直到去上学了,这雪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而且更添了让人恼恨的坏处——落在脸上、手上,比雨点更透凉刺骨,就像刀尖在扎皮肤。我骑着脚踏车、披着雨衣,穿梭在逿雨落雪的小城马路上,冻得嘴唇发白;耳朵更是已经宣布独立,与脑袋断绝往来,使劲儿揪一下也不觉得疼。那学期恰好学了《诗经·采薇》,倒有一句颇合此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这又没有暖气,教室的窗户还长年关不紧,我上了一节课都没有缓过来,手脚还是麻的,脑浆子也像结了冰。这时候那些关于雪的浪漫诗句和情节已经通通被流放到八千里外的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去了。
忽然一个同学压着嗓子喊了一声:“雪!”
我头都没抬一下。
然而教室里开始骚动,此起彼伏的低低的惊叹声,像被火苗子慢慢烧开的水,冒起细密而均匀的泡。我忍不住了,抬头转向窗外。
是雪。
落雪了!
大片大片纯白的雪花已经密不透风地笼络住了外面的天地。天色其实还是乌暝暝的,但这雪不仅落得纷纷扬扬,还落得稠织细缝,像一卷莹白剔透的绸缎被不小心打开了,又掉落了,无意中被展成一练幕布,映照着世界的一切赞美与指责,不动声色地给人间换了一场风花雪月。每一片雪花都落得那样从容不迫、自在不羁,总要优哉游哉地在空中打许许多多个旋儿,就像一场盛大的芭蕾舞剧的演员轮番登场,尽展身姿、裙裾交错,似粉蝶相逐,似扬花随风;表演完后又向我们这些观众潇洒谢幕,最后再打一个旋儿,才施施然离开视线,隐入秘藏在山河间的罅隙。这场大雪像是一段恒久轮回又静穆如莲的宿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囊括了生命中的一切悲欢,
这就是雪?
这才是雪!
这才是值得子猷乘兴访友兴尽而返的雪;这才是值得陶庵拏舟独往湖心亭拥炉饮酒的雪;这才是值得太白十年长居梁园赏之不足的雪。这雪同时落在了古今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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