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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 逿雨落雪地生霜(兼请假1天 )

番外5 逿雨落雪地生霜(兼请假1天 ) (第2/2页)

雪是如此慷慨,就这么赐了我们一场壮绝而绮丽的演出,仿佛在极力弥补一早上的怠慢,让我们可以尽情赞叹。教室里喜悦的惊呼声已经压抑不住了,我记得那是一节化学课,老师是政教处的黄主任,一向方正严格——因为这场雪,化学会考至今没过的我才永远记住了这堂课和黄老师——此时也不阻止大家了,宣布先赏雪、再上课,只是不许跑出教室。同学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而这时教学楼里时不时就传出一样的欢呼。可是这样的大雪,光看怎么够呢?堆雪人、打雪仗……我们心里早就规划好了。这节课下课是大课间,眼看着肯定做不成课间操,那就可以爽爽快快“客佻(玩)”上二十分钟了,哪还有比这更舒畅的事?
  
  但我们这些南方孩子,还是把雪想的太简单了。短短四十分钟,哪里能积出打雪仗、堆雪人的厚度?下课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只见操场依旧是黑褐色,全无雪的踪迹。仔细看,雪花落到潮润的土地上,顷刻就融化成水,渗入土中,只让土地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扫兴。不过很快就有聪明的同学,把早上撑来教室的雨伞甩干水珠,打开搁在操场上,让伞面迎着雪,果然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有用!所有带伞的同学都有学有样,操场很快就成了一袭百衲衣;再过一会儿,又成一面素袍。堆雪人虽不能得,但一个伞面团出两个雪球还是有的。于是一群南方山城的孩子,第一次享受到北方同龄人的快乐。
  
  少数通学生如我,只有湿漉漉的雨衣,雪球又如此“珍贵”,不好厚着脸皮去央求一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嬉闹。这大概就是这场大雪留给我的唯一遗憾了。不过这样的“雪仗”,北方的朋友看到恐怕要失笑——每个人至多发射三颗,就“弹尽粮绝”了,只能守着自己的伞,等老天爷“赏饭”;而且第二轮还没开始,上课铃就气人地响起来了。班主任们仿佛知道我们肯定不愿意老老实实回教室上课,于是早早站在走廊上,等铃一响,就呼喝着名字,把我们拽回了课堂。大雪仿佛也被铃声惊到了,渐渐收敛了声势、低垂了眉目,在我们咿咿呀呀读着单词的时候,暗暗退到了阴霾背后,只留下冷冽的气息,告诉我们它曾来过。
  
  我人生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悄来,匆匆去。后来听说,海拔高的乡下如盘谷,那次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积雪厚至膝盖,真就“银装素裹”了。而且他们那里隔几年就能下一场雪,并不鲜见,只是这次格外大。我才想起第一个用伞接雪的同学,似乎就是盘谷人。
  
  而再见到雪,已经是十五年后,在BJ通往吉林的夜班火车上。北方的土地平整、广袤,离开城市以后,就是茫茫无际又单调枯燥的荒原,而聚落和聚落之间,距离远得令人窒息。天是黑的,雪原是白的,火车犁开黑白间浓厚的孤寂,似乎在漫无目地流浪;只有偶尔的汽笛声在提醒旅人,不要轻易睡去,一旦错过站点,就要被抛在线路上陌生的某处,等待回程的列车把自己捎返。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没有回程的车可搭。那年我三十一岁,满心只想着早点到达目的地,在小旅馆的暖气片旁烤一烤冰凉的手脚。十六岁那年不敢央求一捧的雪,在这里廉价得像撕碎的废纸,即使有兴致团一颗雪球,也没了可以砸的人。
  
  最后说说霜吧。老家这个地方雨常逿,雪少落,而霜介于两者之间。过去极冷的冬日的清晨,不时有霜,只是想见一定要早。趁着夜的蓝还没褪色,太阳还没把一切染得黄澄澄,空地上、糠堆上、瓦片上,就能见到一层轻轻薄薄,甚至有些毛茸茸的霜,似冰、似盐,似碾得细碎如沙的水晶。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凝在那里,没有雨的莽撞,没有雪的潇洒,却自有一种孤清不染的骄傲。最好看的霜都凝在还绿着的叶子上(拜地理气候所赐,老家冬天颇有绿意),尤其是那些细细长长的叶子——比如水仙——连边缘都挂满了霜粒,如锋似刃,寒芒自生,怪不得武侠小说里总说剑气如霜。据说雾凇也是霜的一种,“雾凇沆砀”“上下一色”,自然蔚为壮观。我们这里冷不到那个程度,但就这样轻薄地凝着的霜,也是极好的景致了。
  
  逿雨,落雪,那霜又是怎么来到这人间的呢?平话里它与雪同用一个“落”字,“落霜”是也。但谁又曾见过霜从天上落下?霜实在是水分子缔造出来的最神秘的访客,你还在睡梦中,它默不作响地把世界涂成剔透的银;等你要好好欣赏时,它连致意都没有,趁你一晃神,又默不作响地消失,只留下湿漉漉的影子,太阳一晒,最后这点痕迹也就抹掉了。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用初中物理自然能解释:霜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结”出来的(平话后来也借鉴了“结”字,偶尔说成“结霜”),属于“凝华”效应。但何必这么无趣?我总觉得霜是土地“生”出来的。土地太厚重了、太持重了,也太沉重了,人类、鱼虫、鸟兽、草木……生灵万物都由它驮着,怎么能不重呢?霜,是它从自己体内压榨出的一个梦,一个清白无瑕的梦,一个轻捷灵动的梦。土地不想让悠悠浮云和滚滚红尘看到这个梦,误会自己在抱怨——其实它爱着自己驮着的一切。它只想偶尔妆扮、偶尔慵懒,在月落乌啼的夜里,伴着江枫渔火和寒山寺钟,做一个略带伤感的梦。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淋过大大小小的雨,看过或干净或肮脏的雪,也曾踩着清晨的月光,走在行人寥落的广场上,只是再没有见过可以默默铺满整个广场的霜了。
  
  2024年1月23日凌晨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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